生死对话

□若何

期次:第1267期       查看:258

  生命是宝贵的。面对死亡的既成事实,除了哀悼,局外人的指点评说将是对逝者的不敬。然而,对死者的亲朋好友来说,生活还是要继续的,他们必须直面死亡本身,接受那事实,从苦痛中解脱出来,让自己的生命好好延续下去。这是一个曲折的甚至漫长的过程,在生死边缘上徘徊观望,再回到生的世界。刘佳林的散文《不要离别得这样匆忙》与悼亡有关,内中包含了作者与死者、生者的对话,在这过程中重新定位他与世界的关系,通过描述得以倾诉,进而实现救赎和自我救赎。
  生死相关,剥除伪装。文章开门见山,首句即为全文奠定了直白朴素的叙述基调:“2003年6月的一天清晨,我的师弟鲁新轩在他的单身寓所里刎颈自杀。”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全说清楚了,就像老到记者写出的新闻导语那样直指核心。平白的叙述让矫情远去,引领读者走近死亡事件本身,震惊、惋惜、无奈的情绪却在文字间弥散,更见深沉的力量。作者写鲁新轩跪在抽水马桶旁的情景:“于是血和水混合在一起,肆意流淌,漫出卫生间,漫出客厅,漫到楼梯间。”小小的场景,死寂的气氛骤然呈现。“在漆黑的夜里,我的眼泪汩汩地流着,汩汩地。”作者好像有意压制奔涌在心头的愤懑,只用最俭省的表述来记录彼时彼刻的状态。在死亡面前,最简单的也是最有力量的,真实,透入心底。
  作者回顾了以前和鲁新轩的交往,似是漫不经心,而且言语中隐隐透露出一种精神上的优越感。师弟算个啥,穿着邋遢,说话低声下气,远不如师兄来得聪明又潇洒。鲁新轩在自己编辑的译书里加上了刘佳林的名字,希望对师兄顺利毕业有所帮助。“我当时觉得太搞笑了,这算什么啊,太搞笑了。”当读者知道刘佳林可以发表超出规定数量的论文而后顺利毕业的事实,很容易理解他流露出的那份不屑,也能理解鲁新轩生前对他近乎讨好的敬重。
  都过去了。鲁新轩已经自杀,刘佳林作为师兄怎么就不能说点好听的话呢?生命的吊诡也正在这里。作者一直觉得师弟是不太入眼的人,头脑里从来都是那种印象,师弟离世后还是无法扭转。可以设想,作者被师弟死亡的事实所击中,突然远离了原先的世俗生活节奏,到了生死相交的境地,所以无需粉饰,只要让一切保留内心版图原先映现的样子。悲痛欲绝的作者未尝不想对师弟好一点,给他关爱,给他尊严,可生命是一条不能重来的单行道,师弟自尽了,他再也没有机会了。相对生死而言,颜面算什么,优越感算什么,这样的叙述显现了作者对师弟的检讨,用一种坦露心迹的方式,传递着对逝者的哀悼。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鲁新轩的死给师门同学带来了巨大的触动。作者一向自认为坚强乐观,可在经历了一些事情后,也变得犹疑起来了:“一个正常理性下的人虽然不一定有决绝的勇气,但生活的重压会让人渐渐地失去理性,变得疯狂起来,最后就能够在常人无可理喻的情况下结束自己的生命。”原来生命是那样的脆弱,惊怖当头的作者,此时退到了生与死的交接点上,似乎只差一念就会走上不归路。文字不仅是作者与阴阳两界的人沟通的媒介,更是一剂药效显著的清凉散,让作者找到活下去的理由和希望。
  还有,作者揪住了鲁新轩还是处子的事实。“我好歹结过两次婚,我好歹有两个女儿”,这纯粹是刘佳林的私事,和学生相处几年也只字未提,面对师弟的死亡,却说出来了。鲁新轩,你这个笨蛋,人的本能说到家,还不就是为了存活个体、延续后代吗?你陪上三十多年一条命,没熬下一儿半女,甚至没能感受男女的交欢,你亏大了!大悲袭内之时,还有什么好遮掩的呢?刘佳林不厌其烦讲述了《旧约》里的故事,为鲁新轩的英年早逝而倍极感伤,设身处地地想:他甚至都没有为这样的自己哭泣过。活着有什么价值?至少可以哭泣,痛痛快快地表达自己。师弟配得上那样圣洁的哭泣,可是他没有。
  已经很难说清楚了,作者在写下这篇文章的时候,盘桓在心头更多的念头是什么———向读者传递一个关于死亡的事实,与师弟共忆过往不合拍的相处经历,还是为自己寻找一份安宁的心理寄托?或许,都有。想想鲁新轩曾经唱过的歌,“不要离别得这样匆忙”,在作者那边,已不再是毕业聚会上的助兴表演,而成了追忆旧事的载体、为逝者招魂的符语,以及对自己和其他生者的沉痛告白。
  难得这样干净得像诗一样的散文,感情纯粹,文字洗练,把生死对话进行得利落到位。作者仿佛一步步走近了死神,追问生死之间的差别,也带着读者去生死交界走一遭,感受死神逼近的压抑气氛,进而反思生命的意义。文本是有重量的,那不是轻飘飘的两页薄纸,而是一块高耸的碑石,上面刻着关于惜生爱生的箴言,矗立在生与死的分界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