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风景(四章)

□别业青

期次:第1226期       查看:442

  我的鞋子哪里去了
正在宿舍的房间里。在这儿待到第四年了。日落前的阳光依然透亮,房间里除了阴影,还有大片大片的灿灿的金黄。这间窄小的三角形的宿舍,总让人有被簇拥的感觉,不是被挥洒的阳光,就是被沉沉的夜色。
  我想你,好想你。除此之外又能怎样。我也很想爷爷,但这一生里再也见不到他了。在家的时候还好,总觉得爷爷就在我的身边,或者他只是出了一趟远门,还会回来的,还会坐在客厅角落的摇椅上微笑地注视着我。
  离家后的第一天夜里,很清醒地意识到爷爷没了。彼此陪伴了二十一年,就没法再多陪一会了么。回忆多得无法承受,这一个月里,只敢在睡前想一会儿。
  我也不敢多想你。我知道时间最终会用新的生活掩埋旧的过往,再回想起,就像在看别人的故事。一点一点的消逝的感觉是残酷的。
  拥挤的日子里也没有太多空间留给过去。也只是在夜里,安安静静面对自己时,才知道怎么了。想到席慕容的一句诗,如同永不能燃烧的火种,孤独地凝望着黑色的天空。
  这一学期几乎没课,毕业的气氛已经很浓重了。下午在校园里转了转,翻修得真快,和入校时眼前的第一印象迥然不同。最年轻的四年是在这里度过的。度过了,青春也就死掉了四年。
  以前我写的一篇小说里说,“她是上帝宠爱的孩子,上帝不忘给她兜里装满糖果,却独独忘了给她穿上靴子。”每个人都是上帝宠爱的孩子,我的口袋里也满满的都是吃不完的糖果,但我的鞋子哪里去了,直接与地面接触的双脚冰凉。为了不冻僵,不得不往前走,前方永远是诱惑而温暖的。
  我的鞋子哪里去了,我的时光哪里去了。
香水无毒
从来都知道真人无名,真水无香。杜甫的五言古诗《佳人》满足了我对“无香之水”概念的全部理解。“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通过写一位幽居空谷的佳人,塑造了一种不事铅华、清水芙蓉的天然美态。
  每个人说到底都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生是璞玉,死是归真,这份命定的纯粹驱使人们对天生、自然、清明、真切等等美学体验有着本质上的热烈向往。早年在看讲述莫扎特的电影《上帝的宠儿》的时候,我想过人们为什么对天才既忌恨又膜拜,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源自人骨子里的真水无香的情结。
  本来才华无论在哪里都能发出耀眼的光芒,何况这才气又是生下来就有的。清人笔记《幽梦影》里提过,情之一字,所以维持世界;才之一字,所以粉饰乾坤。才情本来就是一种用来粉饰的东西,而偏偏这种东西对于有的人来说却是与生俱来,天然没污染,怎么不令人俯而叹拜。而陈染也曾说最深刻的恨其实是最深切的爱,因为难以企及而意欲毁灭,因为不忍毁灭,所以陷入仇恨的焦灼。
  在香港的一阵,小小的喜欢上香水,尤其是burberry的,过去一直觉得失之浓烈浮华,闻多了渐渐便闻出典雅的沉静来。很明显,它的香味永远不可能清淡寡丽暗香浮动,就是种一目了然的浓郁。但是它好闻。这就够了。像刚提到的陈染,在我五年前的年纪里是极端排斥的,神经质,做作,小资兮兮,还自恋。那时喜欢的是席慕容那样真诚率性的草原女子,或者石评梅式的凄凄悲情型的。和她们相比,陈染无疑是个“香水”女作家。长大了些后,觉得“香水”也自有“香水”的妙处。比如读陈染的《私人生活》,任何时候都能有滋有味,审美愉悦。
  有一阵CCTV-4和BTV比拼着重播红楼,更多的人懂得说“女人是水做的骨肉”了。女孩可以是林妹妹、妙尼那样的晶莹雪水化成的,也可以是秦可卿般茉莉花露玫瑰露调出来的,当然也可以是尤二姐尤三姐般胭脂水粉浸染出来的。谁说女人又只能是清净透明的泉水,溪水,雪水做的骨肉,当然可以用芬芳的香水做,当然用汤水牛奶水滋养而成也未尝不可。
  承认“香水无毒”,就是欣赏戴月荷锄、独守山林、不求闻达于诸侯的隐士高人,同时也接受天天在电视里都可以见到的提出“文化商人”概念的学者;欣赏金寅忠厚朴直的棋风,也佩服秀行先生的华丽流畅。说得更简易一点,你喜欢菡萏小荷,也没有理由拒绝牡丹芍药。
  真水无香,香水无毒,毒水也可喝。呵呵。
暴力形式的普通生活
Life:is:full of violence。
沿着上图那条路走回去,天色暗沉,灯火缤纷,空气里漂浮着一半的初夏燥热,一半的黄昏微凉。
  马路上,红绿灯交接时,车辆冲冲撞撞,行人争先恐后仓惶着过街。协管举着扩音喇叭叱咤不休。美发室门前变幻莫测的霓虹灯招牌和跳出来的嘈切音乐已经够有侵略性,一身黑衣、长发蒙面的门童伸手拉扯偶尔向内张顾一眼的行人。小饭馆前,一个女孩正咬着牙狠命地削土豆,刀刀见力,皮屑飞扬。
  向前走几步,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儿趴坐在一辆硕大的摩托上,使劲地捏弄着坐垫,用手掌模拟着刀刃在那张挤压变形的坐垫上剁来剁去,他表情从容,嘴里蹦出一串奇异的字符。路边有对母女,母亲紧紧抓住瘦弱女儿的肩膀,怒扬着眉,尖锐的沪语一阵扫射。
  不远处,一对情侣拥搂着并肩行走,男朋友的手指甲蛮横地深嵌进女朋友的手臂的肉里。一脸凶相的戴着雪白帽子的新疆人挥舞着大刀,指挥过路人购买油泡滚滚的烤鸡翅,路人经过烤肉摊大多逃窜。
  路的拐角有两家挨在一起的水果铺子,甲铺从上至下摆放着西瓜,香蕉,生梨,杨梅,樱桃,乙铺从上至下摆放着樱桃,杨梅,生梨,香蕉,西瓜。门前萧条的甲铺的老板一边扒饭一边耽耽地虎视乙铺的忙前忙后的店主的背影,古人说“秀色可餐”,这里是“敌影可食”。
  乙家铺子前,一中年男子和店主正投入地争夺一只生梨,如果略去双方的话语数句,那剑弩相当的样子像极了掰手腕。混乱中一盒樱桃翻到在地,骑着自行车的男青年跳下车捡起一把,而后飞驰而去。旁边的小巷子进去是菜市场。门口的地面上铺满了血污残骨,每一步踩下去都觉得心惊。
  普通生活,处处可见争夺,摧残,攻击,毁灭,杀戮等等暴力元素。当然如果换一种角度,看到的会是一幅夜幕降临,行人回家,生意兴隆,儿童可爱,情侣甜蜜,集市热闹的有滋有味的温情动人的都市街景,充满生活的质感。这个就随便你了。
  昆曲:最难抛弃是荣华
“最难抛弃是荣华。”这是昆剧《班昭》中的一句唱词。
  很多人对昆曲的了解是通过三种途径:余秋雨的的《笛声何处》,白先勇改编的青春版《牡丹亭》,《霸王别姬》里张国荣演唱的《思凡》。这三者对于昆曲的推广意义重大。
  昆曲自从去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人类口头与非物质文化遗产”后,重振昆曲两百年前繁荣,用现代审美观念推动昆曲的创新,类似的复兴口号不绝如缕。
  当人们认定一件东西符合古典规范、恪守传统的原汁原味之时,它已经走向现代和通俗了。比如说家家酒店门口迎宾女郎的旗袍。被当作人类共同遗产保护起来后,昆曲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也相应地时髦了很多。各种“继承地创新”旗帜下的革新行为层出不穷。
  作为“百戏之祖”,昆曲从诞生起就一身高贵气,士大夫们的闲庭落花,幽鹄悲雁的情致化为苏州音腔的娟秀婉转,曲味韵然,唇齿间的细致绵长。人们公推昆曲为“戏曲中的幽兰”。喜爱昆曲的人是因为它的空谷佳人之质,不喜欢它的人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我觉得,口口声声提倡昆曲的革新是唯一出路的人,肯定是不喜欢昆曲的人。改革一次就降低一级艺术品位。而悖论在于人们抡起斧子,动了革新的念头,恰恰是因为昆曲艺术性的丰富。
  昆曲衰落的原因简单一点说就是曲高和寡,弦断无人听。这个特性又是它特有的凄婉哀艳的魅力,就像红烛的美,可以预知的从燃烧到毁灭的美。昆曲的兴起也“萧何”,衰败也“萧何”。当昆曲舍掉唱念做打的严格技巧,游园惊梦的伤春之情,细腻清婉的唱腔,端庄高雅的身段,就等于舍掉了昆曲与生俱来凝聚着的中国知识分子的精气神思和集体文化心理,舍掉了那些最迷人的苍凉,兴亡,孤独,悲悯,沧桑。
  王谢堂前燕与寻常百姓家本来就是美学概念上的二元对立,非此即彼。让昆曲这只昔日穿梭在荣华与典雅之间的堂前燕变成妇孺茶余的消遣,本身就涉及到“量”与“质”的问题。昆曲一点一点走向了衰落,走入了坟墓,说明它在量的积累上已经达到了顶峰。现在动的干戈,都是让它质变了。质变的幅度将多大?将变成何种质?这些对于昆曲本身来说毫无关联。
  元稹的那首《行宫》最能概括昆曲如今的处境:“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宫内的金玉质,在无人问津的古宫里寂寞开无主。偶尔有人提起它昔时的繁荣,过问一下,它便更孤寂了。